KETU(二)有熊镇已安眠

贺生走近的时候,背阳面宿舍那种能将晾晒衣物阴干的潮闷空气化作水流四面八方拢过来。闻人靠着电影院的丝绒椅背,和一幢学生宿舍化身的妖怪并肩而坐。她戴上3D眼镜。电影尚未开场,大屏幕轮播的广告闪烁,没人注意,亮着绿色“安全出口”灯牌的门咧开嘴,儒艮成群结队游入。它们来自男生宿舍洋底。

十五分钟后,闻人已对大荧幕上即将上演的一百二十分钟彻底丧失兴趣。事实上她对一切影视剧敬谢不敏。——光看名字就足以掌握的来龙去脉,总有人要大费周章地深究意义。世相状似偶然地轮回生灭,也没有哪来的硬性要求会强迫一个宿命论者对杜撰的发生发展高潮结局有过多的感触。

“你阴阳眼?”贺生心不在焉地接道。

“你就这么理解吧。”闻人后悔主动搭话。她想大概只有姜子羊和幻想生物同等有趣,他会像领着她参观海洋馆一样解说:“它们4000年前受派遣来人间送信,爱上陆地和紫外线,再后来又爱上可乐和电影。我小时候遇过一次。”——凡人忠于真相,姜子羊忠于盲目。

“你需要感谢我,”贺生扭头,眼神的讥诮在黑暗中反射出刺眼的光,洞察她心中所想,“我给了一个寻常人渣'瞎眼'的特质,使他得以进化为一个能够和臆想症患者脑电波同频的人渣。”

闻人愣了一瞬,错过将情绪诉诸暴力的最佳时机。她被坐在旁边被委派来监督她“赔礼道歉”的学生会长忐忑地按住手臂,对方畏畏缩缩地提醒:“别在电影院里闹呀……”


于是散场后学生会长不得不在影院门口焦头烂额,一面劝退跃跃欲试地拍照或者报警的围观群众,解释着“同学小打小闹,很快就和好”,一面哆嗦地伸手去拽贺生的衣袖。他不敢去拉扯闻人,因为贺生一动不动。闻人心里瞧不上会长这种趋利避害的家伙,就连一个眼神也不施舍给他,她理直气壮地瞪贺生:“他本就没有救助你妹妹的义务,最不济你也该是去各大社交平台上发长文章。你无权审判。”

“发长文章?然后看着一坨坨的恶意无孔不入地指摘我妹妹穿着暴露、心理脆弱?一坨坨精英重复你这种苦口婆心,为我科普姜子羊的无罪?

“知道那种激素眼药水吗?务必谨遵医嘱使用,要求定期检查眼压。我把它和姜子羊随身携带的普通眼药水调换,这么做了两年。其实我亲自试过,入眼有明显的触感区别。可他就这么安之若素地瞎了。

“你看他无辜、虚弱、亟待拯救,你看你义不容辞。没有比这还让人恶心的了。相对那群施暴的垃圾,我更汲汲于姜子羊的永无宁日,我几乎亦步亦趋地追随他,来到这个镇上,眼看你加入蛆群,逐渐取代他成为最险恶的那一只。

“以你伪善且愚蠢的思维恐怕理解不了这之间的完整逻辑,我们来试着打个赌。

“他将对你言无不尽,唯独杜撰情绪。他像缺水一样渴慕你,渴慕你在善恶是非的乱斗中始终站在他身边。我感动得要吐。”

午后十四时,太阳的光锋利得教人睁不开眼,贺生耸肩,像所有怕晒的人类一样,融入光明世间,诅咒平庸世纪。


闻人从贺生那儿得知,姜子羊独自搬来有熊镇,一个人住他那栋两层带花园的房子。——她果然对他一无所知。——姜老先生,一位不需要妻子不需要骨肉的思想开放的成功人士,也随时不再需要业已残疾的养子。

“你早告诉我的话我就用不着时常翻墙爬楼了。”

姜子羊无声地笑了笑。他的笑比月光还要欠缺实质。

“今天读到的故事,作者自述他带着一群严谨的学生乘坐时光机器路过尚有马戏团的时代,震惊于马戏这种残忍的古代仪式,不敢相信观众席上牵着小孩儿的手的成年人,竟然是身为爸爸妈妈的人。”

闻人声音平淡,牵姜子羊的那只手不由自主地捏紧了些,她拉着他一遍一遍地绕着小镇晒月光。

“7月4日,独立日,蒙昧的古代人在这一天炸飞彼此的手指。——作者这么跟他的学生解释,他得意洋洋地表示,应当庆幸,他们在没有魂灵的时代长大,过的都是理性无比的节日,比如机器节。”

闻人停下脚步:“你父亲把你流放过来的时候应该没告诉过你,有关我们镇的节日文化。”

姜子羊不解地转向她,仅凭糊成一片光晕的盲人视觉,注意到四周的人造亮光不寻常地在黑暗中跳跃摇晃,而且他竟然还听见奇怪动物的嘶鸣。

“这是我们今晚第三次走上这条街,街上空无一人,除了你和我,两边的楼群全都熄了灯,路灯也不亮,地球一小时都不会有比这更环保的效果了。现在是7月3日23时45分。明天是镇上一年一度的狂欢——零点过后,一切室外活动免责。你大概听见了,距离我们五十步远,笼子里关着大象,零点一到笼门自动打开,它将成为‘行刑者’,7月4日零点到凌晨四点,不论你在户外奸淫掳掠还是干别的什么事,一概可以归于它的授意。我们管这一天叫‘私刑日’。”

“行了,不要用那种好无辜的眼神看我。”闻人拿开身边一家住户门前矮墙上烛灯的灯罩,捉着姜子羊的手指,飞快地在外焰上擦过。视觉的丧失使得烛火燎过的刺激加剧,姜子羊被烫得只差整个人弹起来。

“门前燃起烛灯的住户默认参加,杀人的或是被杀的,届时都可以敲响这些门,主人视心情决定是否容留。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一直都知道,我总对你说些匪夷所思的事,而你假意逢迎,实则暗地里和其他人一样对我的臆想症不屑一顾。

“如果你需要,我大可以立即带你去摸一摸‘行刑者’的鼻子,证明绝对不是什么录音播放的把戏。不要试图用外面的常识来揣度这里的一切,边缘社会自有它的规矩。”

闻人放开姜子羊的手,虚弱的月光和摇晃的烛火在后者脸上交映出苍白的茫然。

“你还有十五分钟回答我的问题,我听完考虑要不要带你一起回到绝对安全的室内,或者你不想理会我,自行挨家挨户敲门,今晚过后我再也不要同你讲一句话。当然你也有权选择将信将疑、不屑一顾,直到意外被游荡的狂欢者们轮暴,或等待贺生早有预谋的复仇。

“我要问的是,贺生妹妹的事,你有没有做过。”


姜子羊理智上完全不信,却没由来地紧张,紧张于无法估算她想要得到什么样的答案。“做过”意味着什么?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委屈。如果“做过”,证明他就是共犯,死有余辜,如果“没做过”,那么他又会是见死不救的懦夫,他想起闻人在图书馆里翻出法条念给他听,所有原则规则都轻而易举地体谅他的清白无为,可她又说,不要用外面的常识来揣度这里的一切,那他可能依旧活有余罪。

闻人忍无可忍退开几步。五分钟,面前的人僵硬地挺直脊背,一言不发。

“好吧,我想我差不多要回家睡觉了。”

“明天我有一个奥数竞赛。”他突兀开口。

闻人站定。

“那时我跟自己说,明天我有一个奥数竞赛,很重要。我讨厌麻烦。”他笑着低下头,和这个年纪的男孩子的腼腆模样一般无二,“那些人还是看见了我,我过去脱掉那个女生的内裤,并主动教他们,以防我前脚离开后脚报警,他们可以拍照,闪光灯亮的时候我对着镜头笑,没人非逼我笑,没人威胁我,那些人几乎对我态度友好。”

“我知道那个女生,我们同班,那些人同我商定,保险起见我得站在旁边看他们怎么强暴她,看完全程。其实我没有太大感觉。真要形容的话像在看电影。她自杀后她哥哥在我的眼药水里动手脚,我并非出于什么傻气的负罪感而听之任之,只不过恰好受不了养父的自以为是,好奇一旦残疾是否就会被退回福利院。说起来还得谢谢他给我一个契机。”

闻人看他逐渐蹲成一团,越来越小,可惜在皎白的月光下无所遁形。

“我瞎了一年多,早习惯看不见了,还不至于发现不了食物异常这种低级恶作剧。可我喜欢将自己完全置于你多余的管领下,也能满足你过剩的怜弱心和保护欲,这很公平。”

姜子羊感觉闻人走过来,挡住了头顶的光。他不再说话,手指无意识地在地面上抠挠。

“你还不回家吗?”他问。

“你太墨迹。23点58分,狂欢即将开始。”

“那按剧情安排,接下来你想看我被轮暴还是被仇杀。”他闷闷地笑,今晚他的笑容格外多。

“行刑者”似乎受了刺激,叫声尖锐起来。

闻人抬头瞧见铁笼门已大开,大象踏着暴躁的步子钻出来。她揪住姜子羊的衣领把他从地上拽起来,踮脚亲了亲他不自然地紧抿的嘴角。

“我输了!”闻人叹口气,很累很雀跃地提高声调。

“你在和谁说话……”姜子羊话音未落,倏忽间感觉周围一块一块地亮起来,小镇宛如稍作假寐后睁开眼的活物,他听见电视和音乐的声音重新回到人间,有谁隔着老远笑着喊闻人的名字。

闻人挥手同街坊打招呼,人们纷纷走出来,在家门口悬挂亮晶晶的星月饰品,受邀或未受邀的客人随意走进一扇门,主人会为每一只举起的杯子斟满自家酿的甜果酒。     


“天啊说了别那么无辜地看我,口是心非型撒娇攻击免疫。”

“……我刚才说的就是我确实干过的。”

“那很寻常,毫无同情心的烂人比比皆是,甚至不是每个罪人都会受到制裁。也不要煞费苦心跟我搞公平公正的等价交换,因为我恰恰是另一种同情心极度泛滥的烂人。”

远道而来的马戏团彩车缓缓巡街而游,驯象人和“行刑者”脸贴脸地挨蹭,后者温驯地呜咽一声,收起了方才的暴脾气。

“贺生!继续前面的情景模拟!我们要是现在敲你的门,你开吗?”闻人嚷道。

贺生从一开始便在这里,这里是学校男生宿舍后门。他靠墙一声不吭,等待意料之中的赌约结果,此刻徒手捏灭门前的烛焰,事不关己地转身进了宿舍。

闻人难免遗憾地抱住还在颤抖的姜子羊,他身上是雨夜里将死的小狗那种暖融融又湿漉漉的味道。

“他不会放过你了。别害怕,7月4日,有熊镇的镇庆日而已。也别放松,今后每一天,都算刑期。记着,有些事他妈的比奥林匹克数学竞赛严重多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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